上海弄堂,何以成為“奇跡”發生地?
來源:上觀2021.7.5
“舊區改造這個大難題,在政府的為民夢和居民的搬遷夢同頻共振下,奇跡般地被跨越了……”
2021年6月16日晚,“中國共產黨的故事——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在上海的實踐”特別對話會上,現任黃浦區寶興居民區書記徐麗華穿一身藍色社區志愿者服,獨自面對近千名世界各地的聽眾。
她要講一個關于“奇跡”的故事,語氣平實,卻字字鏗鏘:
“寶興里是一個有著100多年歷史的街區,曾經很有風貌、很漂亮,但隨著人口增多,居住環境越來越擁擠,做飯難、洗澡難、晾曬難,各種難,困擾著大家……”
上海僅用172天實現寶興里居民100%自主簽約、100%自主搬離,刷新了中心城區舊改成果新紀錄。話到這兒,臺下坐著的幾十位外國駐華大使,不約而同發出贊嘆。
從70多年前建立申城第一個居委會,到今天打贏這場“天下第一難”的舊改大仗……一代代黨員干部和百姓見證參與了發生在寶興里的一切。
他們的實踐指向一個永恒的道理:無論時代怎么變,只要共產黨和人民站在一起,總能創造出人間奇跡。
徐麗華講述寶興里故事。資料圖片
(一) 申城第一居委,面對新考題
那是上海解放后的第二年。盡管冷戰下人們的價值判斷涇渭分明,但全球不同地區的一些歷史學家還是有一個共識:1950年的中國,出現了一個“上海奇跡”。
以寶興里為代表的上海基層社會,就是這場奇跡的發生地。
上海自開埠以來,房荒、貧困與犯罪、傳統社會關系嚴重斷裂等都市問題日益加劇,特別是在58平方公里的市區里弄內,毒、盜、奸、黑以及散兵游勇,幾乎和上海544萬人口并存著。
寶興里靠近外灘、大世界,是繁華的商業中心,也是一個藏污納垢、光怪陸離的地方,里面的環境、衛生、治安等矛盾問題積蓄已久。
中國共產黨選擇在這里發動群眾、依靠群眾,建立起“申城第一居委”,推出一系列治理新舉措。
短時間內,不僅寶興里“變天了”,黨的治理觸角還潤物無聲地伸向了上海的每一條弄堂,在這座“人口最高密度超出紐約、倫敦、柏林”的國際化都會,建立起新秩序。
寶興里等上海里弄的變化,還徹底擊碎了西方世界對“從中國西北窯洞里走出來的共產黨人”缺乏城市治理能力的質疑,兌現了中國共產黨“讓人民當家作主”的承諾。
很多年后,當城市邁進新的發展階段,上海的人口與空間問題又演化出“二元對立”新表征——市中心黃金地段,一面是高樓大廈,一面是陋巷簡屋。寶興里,就是后者的代表。
盡管政府部門也在不斷修繕,但終不能徹底改善居民的生活。寶興里的弄堂,還是有人每天出門倒兩次痰盂,有人打了幾十年地鋪,有人使用了一輩子公用廚房,有人從沒見過陽光照進窗臺……時尚街區背后的局促生活,制約了老弄堂里居民的獲得感、幸福感。
從2019年起,上海市委主要領導以寶興居民區為聯系點,多次造訪展開舊改調研。并指出,“要通過解剖麻雀、以點帶面,形成舊改調研成果”,“要順勢而為、乘勢而上,下更大決心、花更大力氣,更快更好推進全市舊改工作,爭取早日完成全市舊改任務。”
上海以舊區改造作為新時期最大的民生之一,是中國共產黨對這座城市全新的治理要求的回應,亦是共產黨人“不忘初心”的題中應有之義。盡管困難重重,上海迎難而上。
2019年7月的一天,蓋著黃浦區房管局紅章的征收范圍公告,貼在寶興居委會門口。
寶興里的舊改啟動了,黨員干部面對的,是一場新時期的治理大考。
寶興里鳥瞰風貌。
寶興里地塊原貌。
(二)走群眾路線,用樸素方法論
“拿金陵東路附近的兩套房子來換,否則免談!”當著徐麗華的面,大軍爺叔一點也不留情。
舊改工作啟動不久,徐麗華連晚上做夢都在“跟居民吵架”。她也懊惱過,難道舊改不是大家夢寐以求的好事情嗎?
寶興里平均每戶的居住面積只有12.6平方米,為了滿足基本生存,“寸土不讓”成了許多居民一輩子的信條。
華叔的妻子,因為自家閣樓只能按“居住面積的二分之一計算”,氣得“連跳樓的心都有了”。吉阿婆為了確認房屋面積的準確數字,請人來家量了八回,直到得出結論“與第一次測量結果一致”,她不響了。
每個個體的預期差異和家庭特殊性,使得舊改“好事不好辦”。寶興里有關征收的座談會和聽證會開了51次后,依然有人不肯簽約。幾個年輕基層干部有點兒著急了:“還有沒有別的辦法?”
他們從老一輩居委干部那里找到了辦法。20世紀50年代以來,上海基層社區治理的“帶頭人”經歷了從最早的里弄“積極分子”,到由企業轉制進入社區的“黃菊干部”,再到職業化社區工作者的更迭歷程。今天,不少社區呈現出明顯的智能化治理趨勢,但“走群眾路線”的治理邏輯,為了群眾、依靠群眾的方法論,卻未曾動搖過。??
街道、居委干部與征收所工作人員組成一個個征收小組,分塊包干,一戶戶居民家敲門,誰家是什么居住情況,有什么特殊困難,一應記下來,再逐個想對策。
徐麗華一共去了大軍家7次,前6次都是“挨罵”。但最后一次,大軍說出了不肯簽約的真正顧慮:怕兄弟姐妹分財產,分出矛盾來。徐麗華有了解決問題的突破口。
有戶人家對舊改很是抗拒,不讓進門。居委干部就在門外等著。一個小時后,還等著。那家人不好意思了,就打開鐵門,隔著紗門說話。又過了一會兒,索性把居委干部讓進家去,坐著說話。
“進一扇門,就能進兩扇門。”這樣的辦法,許多居委干部屢試不爽。
舊改完成后,上海有關部門總結了寶興里得以創下舊改新紀錄的“十個工作法”:一線工作法;精準排摸法;黨員帶動法;危中尋機法;平等交流法;循序漸進法;釘釘子法;換位思考法;組合拳法;經常聯系法……看上去都是大白話。
寶興居民區將它們做成展板張貼上墻,時常有其他舊改基地黨員干部前來學習詢問:“‘寶興十法’,精髓是什么?”
徐麗華答:從群眾中來,到群眾中去。的確是黨員干部用了幾十年的老法子。
徐麗華說,這里一個水表接口,就代表一戶人家。
寶興里舊改居民動員會。
(三)拿居民當親人,貴在一個“情”
有關“寶興十法”的內核,其實也有不同理解。一位街道干部參觀學習后留下感慨:“新時代群眾工作,各家各法,沒有定法,貴在得法。‘寶興十法’的真諦,是一個‘情’字。”
新中國成立后的寶興里,單粲寶擔任首任居委會主任,委員們都是普通居民。大家自愿倒貼錢,也干得熱火朝天。
女兒黃祖菁后來問過單粲寶,當時家里有6個孩子要養,你怎么還肯為別人做那么多事。單粲寶回答道:新政府是為老百姓的,我愿意出來為居民做點事情。
寶興里啟動舊改后,黃祖菁成了最早一批簽約搬遷戶。黃祖菁說:如果媽媽在,她也會這樣做。“舊改是造福老百姓的政策,應該支持擁護。”盡管30平方米的小屋里,留存著黃祖菁60多年的記憶,她很不舍。
周永健一家兄弟四人,因老房子的分割問題鬧得不大愉快。周永健也一度想,簽約是不是再拖拖。但他最終選擇了讓渡部分權益,讓一家人達成共識。“我是這么想的,小事自己做,大事大家做,別給政府添麻煩。”
歷史學家魏斐德曾這樣評價中國共產黨:(它)擁有能夠動員人民大眾,并取得他們的信任,以及得到他們支持的非凡能力。過去的寶興里是例證,今天的寶興里亦然。
不難看出,舊改之下的寶興里,仍延續著新中國成立以來上海里弄空間共生共融的黨群關系,基層黨組織、基層干部與居民之間有碰撞、有溝通,進而是理解和支持。
顧亞影是寶興里公認的“講究人”。他的屋子不大,卻請專人定做了成套家具。根據舊改政策,他可以申請到一定的室內裝修補償。
沒等顧亞影開口,工作人員先在他家的情況登記表上備注了一筆。“應該屬于居民的權益,我們一定讓居民拿到。居民沒有想到的,我們也要幫他們想到。”90后居委干部顧赟說。
舊改征收通知貼出來,85后居委干部唐曉亮第一個找了重殘家庭的汪淇阿婆。“老太太不識字,看不懂征收協議,更別提租房買房了。”為解決汪淇的難題,街道開專題會議討論,列出了一整套包含搬家、租房、買房在內的服務方案。
汪家還有一套紅木家具,本打算就丟在老房子里,街道方面卻主動幫忙對接了拍賣行,換成了近萬元“意外的驚喜”。
“把舊里群眾當親人。”上海的黨員干部在舊改中熟悉并踐行這樣的話語。
上海市領導也一再提醒,要設身處地,多算大賬,絕不可把眼前困難當托詞。“如果住在這些房子里的,是我們的父母、兄妹呢?”
包括寶興里在內的金陵東路地塊舊改生效,居民開心擊掌。
寶興里居民集體搬家。
(四)舊改“加速跑”,人人享有品質生活
寶興里舊改成功后,最后一戶居民于去年6月搬離。近日,他們陸續結束了在外過渡租房的生活,喬遷新居。
陳青苗把房子買在女兒家附近。陳青苗一眼看上它,是因為一個朝南的大陽臺。“一點遮擋都沒有,太陽落山前全屋都是亮的。”
他還以犧牲房屋功能為代價,把客廳和主臥打通了,為的是客廳也能進光。前40年在寶興里終日無亮的生活,到底給陳青苗留下了陰影。
之于寶興里人,乃至上海許多居住過陋室簡屋的人,舊改的意義,遠遠不止搬一次新家,更是一次重啟人生的機會。
張秀鳳在寶興里的12.7平方米房子,換來了370萬元征收款。錢剛剛入賬時,“光是數后面的零,我數出一身汗。”
張秀鳳曾想過繼續蝸居在城市的中心,“哪怕買個30平方米小房子。”丈夫卻不同意她的觀點,“住不住市中心并沒有關系”。
一次逛到郊區一個精裝修小區,張秀鳳丈夫當場激動地付了2萬元定金。小區的大門前是一座大型花壇,花壇背后的物業大廳,穹頂高得有回聲。半年前張家二老搬進去,“沒買什么家具,啥都是現成的。”
解決好人民群眾關心期盼、反映強烈的民生難題,推動“人人享有品質生活”的愿景變為現實,近年來,上海舊改“跑”出了加速度。上海中心城區二級舊里以下房屋改造,2019年完成55.3萬平方米,2020年完成75萬平方米,今明兩年計劃完成110余萬平方米。
而舊改后的那些地塊,也正醞釀著重煥活力。有關部門已明確對寶興里所在區域進行高起點規劃、高標準設計。未來的金陵東路沿線,有望成為延安東路發展軸和黃浦江發展軸交匯的核心功能節點,成為彰顯騎樓風貌和海派里弄建筑風貌的特色空間。
6月16日當晚,故事講到最后,徐麗華這樣說:用不了幾年,寶興里會變成一個富有歷史風情的嶄新社區。到那時,曾經的老街坊們一定會相約故地重游,我也特別邀請各位嘉賓來寶興里做客!
寶興里的故事,未完待續。
陳青苗搬了新家,終于有了亮堂的臥室。杜晨薇 攝
老居民在寶興里門頭前合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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